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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威尼斯的水蘸一下笔尖

时间:2015-11-16 15:07:44    来源:新学衡     作者:戚宛珺


 


从闹哄哄的时尚之都米兰来到威尼斯,才感觉真正接触到了意大利,火车穿过一片海,抵达桑塔露琪亚火车站,连名字都富有诗意。走出车站,碧空下的大运河闪着金光,人们的眼里满是欣喜,这里是无数人魂牵梦绕的胜地。我们为她着迷,莎士比亚、卢梭、拜伦、歌德、缪塞、司汤达、普鲁斯特、海明威、他们也一样。


 

malingcat 编辑∣戚宛珺

摄影∣(图片来源于网络)

 

每人都有自己的威尼斯,就像每人都有自己的天堂想象。可是有关威尼斯的传说与作品还是太多,贡多拉撞来撞去,显得天堂太拥挤。好吧,莎士比亚的作品中51次提到威尼斯,伊拉斯谟在此刊印《格言集》,卢梭陷入对一位威尼斯妓女的疯狂,拜伦在大运河上仰泳,嘴里叼着雪茄,为了“不错过天上的星星”。还有歌德、缪塞、司汤达、罗斯金、普鲁斯特、亨利·詹姆斯、庞德、黑塞、托马斯·曼、海明威,还有威尼斯画派、加纳莱托、瓜尔迪、萨金特、雷诺阿、托马斯·莫兰。应接不暇,足以让自诩文艺的人士发觉:前往威尼斯的行囊超重了。

 

萨金特的威尼斯

雷诺阿的威尼斯


即便如此,保罗·莫朗(Paul Morand, 1888-1976)的这本《威尼斯》还是值得一看。除了法国的保罗·莫朗文学奖,还有一本因传主而走红的畅销书《香奈儿的态度》,莫朗在中国没什么名气。可是,他活了88岁,以文体家闻名,经过三度努力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,在他风头最劲的年代——上世纪20-40年代,他是精英圈的红人,第一部小说集由普鲁斯特作序、庞德负责译介到美国,他是菲兹杰拉德和妻子泽尔达的好友、跻身于科克托-佳吉列夫-毕加索的小圈子、香奈儿的座上客、时髦场所“屋顶上的牛”座上人物,这就好比头上顶着一张又一张“先锋”的封印,有很大的道德豁免权,以及很长的文学史保鲜期。


说到道德,晚年的普鲁斯特经常在利兹饭店赴宴,因为美艳又富裕的苏佐公主在此主持着一个沙龙,经普鲁斯特介绍,莫朗得以结识公主,并展开一场漫长的恋爱,公主终于在1924年离婚,然后在1927年与莫朗结婚。依靠妻子的财产,莫朗享受盛宴、名马、快车、华服(好衣服穿出不经意范儿,是他的原则),甚至还有,莫朗也享受别的女人。莫朗发表过一首不无戏谑的诗歌《普鲁斯特颂》,嘲笑普鲁斯特在夜里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活动,普鲁斯特虽然后来原谅了莫朗的轻率,但是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。不过,私德虽有亏,毕竟是私事。莫朗最为人所诟病的是二战时,他出任维希政府的电影审查官、驻罗马尼亚大使和驻瑞士大使,这使得他在战后被指控投敌附逆,长期居住于妻子在瑞士的别墅,不复当年声望。一生中,他在瑞士住了25年。


1971年,垂垂老矣的莫朗写作《威尼斯》,据说当时迫切需要预支大笔款项,因此写得很快。但是,散文文体被他应用到了极致,他把回忆录、感官印象与历史思考捏合到一起,看似毫无章法,实则自出机杼,如威尼斯的光与影,难以言喻。可想而知,一位83岁的老人,怀念自己“穿着白色法兰绒”的青年时光,回顾自己波澜起伏的一生,有自我辩护的成分,也有老无所惧信笔写来的雍容。全书的“锚点”当然是威尼斯,但是视野绝不仅限于威尼斯。无论是伦敦、巴黎、泰国、瑞士、摩洛哥,他时时遭遇威尼斯——那些令人想起威尼斯的瞬间。同样,威尼斯又是岁月的浮标、藉此打捞往昔的印象与流动的故事。


保罗·莫朗

  
莫朗与威尼斯的缘起可以上溯到婴儿时代。他说:“我感觉整个地球对我都没有任何魅力可言,威尼斯和圣马可广场除外。”这是因为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,婴儿房里就悬着他父亲画的圣马可广场的水彩画。莫朗的父亲不是普通人物,他是戏剧家和画家,国立装饰艺术高等学院的院长,卢浮宫一隅的大人物。父亲交往的艺术家们包括马拉美、威廉·莫里斯、布朗库西、普鲁斯特、罗丹、王尔德等人。罗丹每周三中午来他家吃饭,王尔德去世时父亲是少有的几个送葬者之一。按照父亲的审美——罗斯金值得信赖,“绘画到塞尚就可以了,不用了解比他年轻的人。”莫朗既赞许又调侃地写到父亲的圈子:“这个圈子不起眼,男人们对于事物要求极为严格,他们学识渊博,懂得权衡一切,品位最可靠。他们极其谦逊,厌弃时髦,腔调独特,令人不可小视。他们当中没有预言家,没有人敲打香槟酒瓶,也不会在礁湖上泛起波浪。他们不搞男女私通,妻子戴的项链都是穆拉诺水晶玻璃的。”

罗马尼亚的苏佐公主 


作为家中独子,莫朗深觉压力——据说父亲曾对儿子说“你又丑又笨又恶毒”。父亲本已经有“一种自我保护式的礼貌,一种荒诞的谦逊”,到了儿子这里,变本加厉,保持缄默到了神经官能症的程度,需要去找弗洛伊德医生就诊。莫朗听话、安静、不乱花钱、信守对神三德,但是他心理脆弱得就像一块威尼斯玻璃。幸好他同时继承了父亲的强健体魄,使得他在17岁时发现了身体与运动的价值。按照安排,他上的是巴黎政治学院,随后是牛津大学,但是他自己觉得毫无收获。19岁的这一年,他第一次“冲向意大利,就像冲向一个美丽的女人”。而20岁第一次见到威尼斯,他就把她当成了“红颜知己”。在威尼斯的教导下自我解放,成年后的莫朗站在了少年莫朗的反面:他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变成了风流倜傥的浪荡子,他从罗斯金式审美走向先锋派革命。

  
普鲁斯特称威尼斯是“美的宗教圣地”,莫朗发现“美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用来逃避道德的借口。”《威尼斯》一书中,莫朗提及大量的“逃避道德”的人物,比如让·雅克·卢梭,交际花没有减轻他的寂寞,反而差点让他变得下流。比如司汤达,18岁就染上了花柳病,写出一本古色斑斓的《意大利遗事》。又如蒙田,“蒙田曾经去过一个文学交际花家中,这个女人给他念了一首她自己作的没完没了的哀歌。蒙田没有费太多气力就逃脱了花柳病害。”在莫朗笔下,虎虎有生气的还有同代人的速写,比如他写“女神”米西亚,“她像一头美丽的豹子,蛮横,残暴而浅薄”,她得到许多天才的钟情,包括雷诺阿、斯特拉文斯基、毕加索。堪称“现代的怪异女王”,比普鲁斯特笔下的维尔迪兰夫人更像维尔迪兰夫人。
  
《威尼斯》一书用颇多笔墨写了二十年代的文化氛围,民众纷纷投身于前卫派中,所有冒充高雅的人都想跻身其中。科克托和圣琼·佩斯等人在“无人抵抗下占领了这些荒废的地方”。从1920年到1929年,真是“疯狂年月”。可是,那个年代的明星在70年代依然光辉依旧,比如毕加索、普鲁斯特、夏奈尔,其他年代的明星们却易于昙花一现。莫朗不无幽默地总结说,“20年代的快乐是无拘无束,但却不是无法无天。”那还是一个讲规矩的时代,“大运河上某些宫殿里的丑闻甚至都不会传到旅店的酒吧中。一场当地社会名流云集的船上晚会,既没有政治代表,没有借款介绍人,没有戴纹章却没执照的古董商,也没有那些靠八卦报纸上的传闻来充盈月底收入的年轻姑娘们。裁缝、香料商、供货商们还没有跟他们的客人混淆起来,大家都还穿着表明各自职业的服装。同性恋还只存在于男性中,上年纪的女士中尚未有人破例。白人不如黑人长得黑,放荡老女人的短处尽人皆知,她们也不会发表什么有教益的回忆录。天主教的教士与新教的牧师也不相像,社会学专业的大学生不会化装成库尔德牧羊人的样子,而库尔德牧羊人也不会化装成跳伞员的样子。”
  
《威尼斯》一书里藏得最深的,当数莫朗为自己“法奸”身份的自我辩护。他巧妙地指出:“威尼斯没有抵抗阿提拉、拿破仑,也没有反抗哈布斯堡家族和艾森豪威尔,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:存活下来。”“对作家和农民而言,和平没有那么五花八门,和平只有一种。一直以来我只热爱和平本身,奇怪的是这份忠贞让我背叛了革命。出于忠贞,1917年我经历了极度激进的左派,1940年又进入了莫拉斯所支持的维希政府中,我在那里一样不自在。” 莫朗为同样“通敌”的夏奈尔写传记,也未尝不是一种惺惺相惜。
  


《威尼斯》 保罗·莫朗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


作为文体家,莫朗并未浪得虚名,文中常有神来之笔。他写景物:“大运河边上的宫殿缠绕着黑色水藻和贝壳织就的腰带。”他写食物:“中午,谁都不再说话。威尼斯人嘴里塞满细面条,他们在里面加了那么多的海鲜,面条简直成了海藻。”他写简明历史:“威尼斯人发明了所得税、统计学、国家公债、书籍审查、博彩、犹太区和玻璃镜子。” 短小,优美,奇妙,辛辣。

  
“琐事正是我们在回忆录中所追寻的一切”,莫朗慷慨,不仅奉献出有关自己的琐事,由于他交游广阔,几乎把一战前至二战后的欧洲文艺界名人们“一书写尽”了。关键在于,以绅士风度写八卦,以简洁笔法写细节,足以体现文体家的技艺,如他自己所说:“威尼斯的运河乌黑如墨水,这是让·雅克·卢梭的墨水,夏多布里昂的墨水,巴雷斯的墨水,普鲁斯特的墨水。在这里蘸一下笔尖,不仅仅是一项极简单的法语的义务。”